前言:
三少四壯……
惡犬狂吠聲大作,提貓籠的女子跟寵物一齊豎起寒毛,少婦懷裡的嬰兒睜大骨碌碌的眼,一時忘了涕泣。
我切斷自己最不擾人卻引人注目的手機答鈴,提不起勁回覆朋友促狹的善意──一會兒簡訊進來了。生日快樂,妳在香港吧!恭祝四十不惑。
再怎麼禪思哲理以對,要自己不為數字所惑,每一個從九到○的過程,都是關口。一個十年走過一個十年,從迫不及待想成長的不耐,走入風飄萬點正愁人的思春期,到開始疑慮自己是否年華盛極轉衰,以致必須接受中年迫近的焦慮。一票不惑已久的老友摩拳擦掌──像是觀照瀕臨滅種的野生動物,好不容易等到最後一隻在絕跡邊緣──準備慶祝(不是為了壽星,而是竊喜大家終於變成同一國的,再沒人可以大言不慚地誇耀青春年少),我卻選擇於前夕出逃,悄悄來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,拜訪只知道我生於開春之交,卻搞不清何時的W。
翌日天氣甚佳。我們走進大嶼山島無數登山步道的一支,沿溪而上,蓊鬱的綠蔭遮去無窮生機的蹤影,然鳥語蟲鳴高低起落、交織似錦,毫不費力蓋過低水期溪石怯怯的私語。往來所遇多為外人,偶有黃皮膚映入眼簾,對方黯沉的臉立即亮起來,不住揮手招呼──大多香港人於茶樓商場餐聚血拼,或是跑馬地下注廝殺之際,竟有健行的同好,分外感到親切。「香港人不像台灣人好客淳善形見於色,但是冷漠的外表下,其實隱藏了濃厚的人情味。」W這麼說。
登高望遠,也望來時路;豁然開朗,遂忘行間淒迷。困守餐桌與精品之前的訪客,多半不識香港熱帶海洋的豔色,港片中偶見起伏山巒環抱曲折海灣,島影點點,散落如星,還以為是電影藝術喚起的幻境。午後陽光稍收,翡翠色澤的海水濛上薄紗,孤島漸次遠去,墨色濃淡層層暈開,好一幅寫意的海上仙山。
來到大澳恰是日暮時分,隨著一群不識傳統漁村的都會男女,興高采烈地乘船出遊,探訪白海豚蹤跡。看時波平如鏡,身臨其境方知乘風破浪之快,海豚半尾也未見,鄰座「好驚啊」哀號不斷中,瞥見背鰭般一閃而逝的白色細浪。
那天晚上,我偷偷寫了封謝函給W,感謝他於生日當天帶我上山下海,幫我過度這個關口。隔天只見他慌忙翻箱倒櫃,找出一本適合六歲以上閱讀的七彩圖畫書,略帶靦腆地送我做禮物──在巴黎買的,他說。我一翻開,一尾飛天的金魚滿空盤旋,作弄齜牙咧嘴的貓咪。
三少四壯。回首來時,生命當真沒有虧待我。在巴黎尋夢與自由,夢醒了反倒更能自在地沈醉;恐怖主義襲擊世貿中心,經歷柏克萊新一波反戰風潮,毅然離開拿納稅人的錢挑起戰事的帝國,回到故鄉。如今仍適合「神魚怪貓大戰」的我,在對於逐夢人毫不溫存的當世,尚未失去赤子之心。不惑與否,已無所謂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