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初要不是因為施蘭芳老師,現在我的第二外語可能就會從法文變成西班牙文了。
剛進台大外文,我為了第二外語要選法文還是西班牙文而煩惱不已,大家都說法文優雅悅耳,法國美食跟精品更是高級的代名詞,可是西語人口多,商業往來跟外交發展上比較有用,選興趣還是選未來,對懷抱夢想的大一新生真是殘酷的問題。當時系上的法文課只收25人,根本輪不到大一新生選,上網查了半天,大家都說施蘭芳老師人很好,加簽來者不拒,於是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去了施老師的法文課。
第一堂課的震撼
上課時間還沒到,就看到教室裡擠滿了人,晚來的沒位子坐只好罰站,盛況空前。我站在教室的最後面,心想:這麼多人老師全部都收還得了,今天八成要落空了。不久後,一個理著超短髮,穿著傘狀絲服的法國人,拉著一只登機箱進來了,教室頓時鴉雀無聲。我相信大部份的人第一次看到施老師,都會被她極具個人特色的外表跟流利的中文嚇到,而老師應該也早已習慣被瞪著看,即使面對一百多個學生她也面不改色,簡單講了幾句話後就開始第一堂課。
“Je m’appelle Françoise, et vous ? ” (我叫Françoise,你呢?)
劈頭就來句法文,誰聽得懂啊?沒想到坐第一排的都是有學過法文的樁腳 (應該是因為有學過所以才敢坐到第一排去吧),只見每個人都對達如流,紛紛報上名來。
“Je m’appelle Sophie”, “Je m’appelle Isabelle”, “Je m’appelle Pierre”
問完第一排,老師開始往第二排移動,繼續問一樣的問題。
“Je m’appelle Françoise, et vous ? ”
我還想說不會吧,全部的人都問完一堂課不就沒了?沒想到老師還真的一個一個把一百個人都問完。當然問到我這裡來的時候,再笨的人也已經知道怎麼回答,於是乎,我在連法文的ABC都還不會念的時候,就已經學會人生中第一句法文自我介紹了!
獨特的教學法
第二堂課老師又出新招,這回他要我們把包包裡的東西拿出來,然後她把這些東西的法文名稱一一寫上白板。手機=le portable, 礦泉水=l’eau minéral, 原子筆=le stylo...不知不覺間,各種生活雜物的名字已經寫滿整個白板,我的手也因為一直抄而痠到不行。說實話,當下我實在搞不懂老師為什麼要這樣做,我們明明連發音都還沒學,抄下來也不會念,單字更是多到不可能全部背起來,而且事後記得的字也沒幾個。現在回想起來,原來老師是希望我們可以學會生活中用得到的法文,才不會變成只會背課文的學生。手機、礦泉水、原子筆、錢包……,這些都是生活中很常用的字,但手上的課本翻爛了也不一定找得到,偏偏跟朋友聊天就是會用到,老師另類教學法背後的意義,我現在才懂。我一直很懷疑,學外語的時候,一間教室裡坐了一百多個人,教學品質會好到哪去。可是老師從來不會漏掉任何一個學生,每次要我們上台表演對話她都會一組一組仔細聽,等到全部的人都講完了才進行下一段課程。一年過去,開始上法文二的第一天,老師就用法文告訴大家,未來她上課只講法文,不再講中文了。台下雖然發出小小的哀嚎聲,可是我也發現到,原來老師講的我全部都聽得懂了!不知不覺,我已經從一句法文都不會到可以完全聽懂老師說的話,整個過程再自然不過,到現在我都還覺得這是施老師在我們身上施的魔法。所謂的潛移默化或是耳濡目染,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。
註:雖然老師講得比較慢,用的字比較簡單也是真的。結束兩年法文課程第一次到法國的時候才發現,我還差得遠呢!不過至少在那之前有老師幫我建立了一定的自信。
比台灣人還台灣
施老師上課免不了跟我們話當年,有一次她說到自己剛到台大的時候,後門那邊都還是一片田,還可以看到水牛漫步其中。我想了半天,記憶中小時候看到的台大也沒有這麼誇張啊!這時我才驚覺,老師來台北的時候我都還沒出生呢,所以她在台北的時間比我久,比我還local啊!想通了以後對老師肅然起敬,她在台灣這麼久,知道的事比我們這些小毛頭還多太多,講台語也OK,我們憑什麼把她當外國人看呢?大四上老師的法國文化概述,也是老師退休前教的最後一門課,台下坐的都是對法國文化有興趣,想更了解法蘭西的學生。認識一個國家不能不先從最基本的數字看起,老師在白板上畫好六角型的法國地圖後,開始跟我們講哪幾面靠海,哪幾面接的是陸地,東西兩邊的距離有多長,講到一半順便轉過來問我們知不知道台灣東西向最寬的距離,沒想到台下一片沉默…。老師大概沒料到我們還真的答不出來,愣了一下,然後反過來教我們台灣地理。我還記得她告訴我們「想學習外國文化前,怎麼可以不認識自己的國家」時,有點生氣有點焦急,又有點失望的口氣。我走進課堂想要學習法國文化,但施老師讓我發現的不是法國文化有多美好,而是我對自己生長的土地有多無知。
老師的幽默
老師平常上課很愛開玩笑,尤其是法國人的玩笑。說到法國人的高傲跟巴黎人的冷漠,她還偷偷告訴我們自己她當年也是個壞心的巴黎小姐。當年有觀光客跟她問路,想知道蒙馬特的聖心堂該怎麼走。去過的人都知道,聖心堂就在山丘上,爬過好幾層階梯才能到達,往下俯看整個巴黎。結果老師也加入了欺負觀光客的行列,跟對方說一直往下走就會到,回想起來她也覺得真是不好意思,當年自己怎麼那麼壞。來台灣這麼多年,老師對於台灣濃濃的人情味很有感觸,她曾經說過她的夢想就是,把巴黎人搬來台北,然後把台北人搬到巴黎,因為「巴黎很美,可是巴黎人很冷漠,台北本身不太好看,可是台北的人很可愛,如果能對調就完美了」。前陣子接待法國友人時,對方也跟我說了一模一樣的話,我很得意地跟他說,我們老師早就想到啦! 原來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這麼覺得呢。老師有時候也會拿自己的年紀開玩笑,有一次上課講到旅行的事,她忽然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們”Voyagez quand vous êtes jeunes !”(趁年輕多旅行)。不然等到跟她一樣年紀的時候,一下腰痠一下背痛,根本沒辦法盡情享受旅程。還有一次老師點人問作業裡的造句,剛好點到一個沒寫的人,老師問他怎麼沒寫作業,他也老實回答:「我是旁聽的」,原以為平常和藹可親的老師會放他一馬,可是老師半生氣半開玩笑地回了一句:「你是旁聽的,那我是旁聽老師?旁聽也要交作業啊!」老師總是在不經意的玩笑中,教給我們很重要的人生哲學,隔了這麼多年,我還是常常想起她說的這些話,說出口的當時大家都笑了,但現在回想起來實在都很有道理。
永遠的想念
老師的法國文化概述只教了一學期就退休了,之後我沒有在台大看過她,但是我知道只要信鴿書店還在,一定找得到她。出國留學回來又過了三年,有天我在翻譯文章時為了查「Ordre des Arts et des Lettres (藝術及文學勳章)」這個字,在google上意外看到老師獲獎的消息,那時我真的非常非常高興,還跟朋友說:「一方面對於老師在自己的國家也受到表揚覺得很感動,不過其實最讓我高興的,是她還健健康康的,而且看來還在台北,原來知道好久不見的老師還平安健康,就是最大的滿足了,又學到一課。」幾個月後,我跟主任談到要做一個「在台外國人」專題,當時第一個就想到老師。她在台灣默默耕耘了這麼多年,不但讓我們這些學生認識法國,更讓法國人認識台灣,還創了信鴿書店,辦了許多文化交流的活動,應該要讓更多人知道她的付出跟貢獻。為了聯絡老師請她受訪,我再度把她的名字打進google搜尋,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是令人措手不及的噩耗「施蘭芳在台病逝法國圖書中心哀悼」,而新聞的發佈日期就是當天。也許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讓我在那天決定要來聯絡老師,卻在第一時間得知老師已經離開我們了。我終究還是晚了一步,來不及再見到老師一面,即使見到了我可能也不好意思跟她說我有多喜歡她,當她的學生有多幸福。我也來不及訪問她,讓更多人親身感受她的熱忱跟活力,感受她對台灣的愛。
老師曾經把珍藏的法式手搖琴搬到課堂上來,親手搖出一首又一首美麗的法國香頌,教我們唱經典的法文歌,其中一首就是Fréhel的”Si tu n’étais pas là”。
Si tu n'étais pas là 如果你不在
Comment pourrais-je vivre ? 我該如何活下去
耳機裡傳來Fréhel悠悠的歌聲,我彷彿看到記憶中的施老師,頂著一頭短髮,戴著圓圓的粗框眼鏡,穿著香菇裝,一手拖著貼滿貼紙的登機箱,一手拿起剛點好的長壽牌香菸,慢慢地走著,然後消失在視聽中心長長的走廊盡頭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