輯一 巴黎鱗爪
巴黎的四季
入秋之時,我來到巴黎,帶著機場免稅店買的嬌蘭「夜間飛行」(vol de nuit)。
那是左派執政的末期,而那些養尊處優的政客,早就脫離了群眾,與利益同在──最終左右派都沒兩樣。在經濟衰頹、失業率節節攀升的黯淡前景裡,保守排外的極右派悄悄竄起。
這跟向來搞不清左右、不辨東西南北的我,無甚關係,只是雀躍著社會主義下諸多獎助補貼的福利,我這外國學生也享受得到。
那兩個月著魔地看著季節的色彩流轉。深淺濃淡各異的豔黃緋紅火苗,於街頭竄起,以燎原之勢熱烈延燒,而後幻滅。枯葉於行進的腳下沙沙作響,燒烤栗子的白煙在一堆堆葉塚後升起,甜蜜的焦香隱隱雜著死亡乾腐的氣息,生命的豐碩與趨於沈寂,精煉於此刻。
走過秋的璀璨,冬之巴黎特別讓人不耐。城市的色調已經夠灰白了,陰霾溼冷的冬天,更讓它失血般漂去色感,於是心情也像那髒抹布的天候般沉鬱。偶有瑞雪,街景瞬時一亮,大家興奮得猛拍照,可見好景真是不常。大多時候陰雨連日,再怎麼提防,少不得要重感冒一次。
為此,熬到樹梢開始騷動,嫩芽如細雪點點飄上枝枒,人心便柔軟起來了。沒有經歷嚴冬洗禮,確實很難體會銷魂的春之喜悅。遊絲牽惹桃花片的早春,滿街都是兜售黃水仙、白鈴蘭的小販,滿城盡是熱戀的儷影,恨不得繁花不要落盡,春色長留人間。
隨著戀人、怨偶們相偕度假去,巴黎在夏季成為空城。巴黎人走光了,城裡沸騰的,多是觀光客。渴求濃鬱的草木於缺水期掙扎著,窒於暑氣的遊客在無空調的旅店咖啡廳揮汗、抱怨、接受、再抱怨。總有人捧著旅遊指南,結結巴巴夾著法語單字問路,或操著英文罵怎麼都寫人看不懂的蠢字啊?冷眼望去,我已經能自然地揚起眉頭,帶著巴黎人的優越感淺笑──哼,觀光客……
又一個秋的降臨。於春季陷入熱戀的情侶,仲夏相約到度假聖地日以繼夜地做愛,到這時節進入一個轉折期:是豐收之季還是悲秋,都在一念之間。蕭索之冬的考驗後,還相依迎來第二個春天的戀人,才算真正在一起。
能在衷心愛戀的城市走過四季,已經是莫大的幸福,而我在巴黎看了不只一輪循環的四季。
慕名(選香水,名字與香水瓶的誘惑,往往大於香息本身)買來的「夜間飛行」,開栓了卻裹足不前──粉味重,太冶豔妖嬈──偶爾偷試一點,終究沒有勇氣擦了出門。離開巴黎後,在某個盲嗅試香的場合,偶然亦或命定地,挑上比淡香水更內斂幽遠的「夜間飛行」香精。當初讓我不安的魅惑氣息──煙花般恣肆綻放的濃郁核心,嬌媚的東方基調裡隱含的動物性,沈醉中一絲微苦微醺,最醍醐的謎樣綠意──如今但覺渾然天成:感官性強的女香,敢於冒險、彷若衝動的個性背後,是動人的純真。
因為巴黎,我終能無畏地飛行。
法國房東群像
在巴黎搬了幾次家,滿腦子幻想拉丁區小閣樓、蒙馬特畫家公寓或是塞納河畔雅居,始終沒有實現。我總是隱身平淡得近乎無趣的住宅區,住過的布爾喬亞公寓,其中一個正門斜對的大煙囪,頗有火葬場吞吐屍骸的氣勢;幸好低頭拐過街口,艾菲爾鐵塔就在眼前。
那家房東太太到希臘度假,拐回一個眼睛同愛琴海般碧藍的青年,他從此沒再歸國,英年早逝於深愛的異鄉。她每天起床,似宮闈小說裡刻畫那般繁瑣的枕褥墊席層層疊好、件件摺平,一邊對著床頭說話──相框裡的兩人都才二十來歲,笑靨璀璨如花。她生活極為簡樸,除了出門買菜,唯一社交就是偶爾來串門子的女兒、把混血美貌發揮到極致的小孫女,還有伴了她半生的那張照片。當我為男孩的事傷神,她總是說,妳還年輕,妳還漂亮,妳的人生正在面前開展。
之後的房東沒有耽溺於過往的眸子,卻把眼窩用藍色眼影密密封起來,閃爍之間,似乎透出幾分凌厲之氣──我因之再三告誡自己,不可對濃妝的長輩有成見,畢竟對方是曾任法語教師的知識分子,對於開拓我的眼界、提昇對法國文化的了解,當有助益。然而說了多少次,她總還搞不清台灣與泰國之別,很訝異台灣也產諸如蘋果梨子的高級溫帶水果、瓦斯爐與微波爐竟是一般家庭的配備。她難以相信我能閱讀中古法文,或是我的台灣朋友們看得懂雷奈、高達的電影。
這天她在家小宴賓客,從書架上翻出一本珍貴的小紅書,說是文革期間訪問大陸,毛主席致贈的紀念品,得意洋洋地,要我給大家翻譯內頁的獻詞。
「北京圖書館致贈革命同志,一齊為革命大業奮鬥。」
「妳忘了,上面還有我的名字,毛主席的親簽。」
以最純真無邪的姿態,我不客氣地在眾人面前,粉碎了她三十多年來的迷夢:「什麼都沒有啊!就只說革命同志。」
這筆帳,想必在我搬離魔窟、跟她要押金之時,一起算下去了。我們最後竟得對簿公堂,在調解庭上她咬牙切齒地控訴我如何忘恩負義、行跡頑劣,枉她平日教導我法文與禮儀,亞洲人溫柔敦厚的美德,一點都無。「因為妳只租給無法用高等法文跟妳據理力爭的亞洲房客。」我回答。
幫所有被欺負的溫厚亞洲人出了口惡氣,卻拿不回押金。但我學乖了,下一個房東太太沒有漂亮優雅的語彙,凸顯的是法國人務實的一面:「我算妳便宜,妳房租給我一半現金一半支票,帳面上我們只提支票金額,好嗎?」
她不諱言逃稅。「我在公務機關幾十年,又是管稅務的,看多了。他們怎麼亂花納稅人的錢,我很清楚。」
我們也很清楚少報支出,讓我少拿租屋補貼金,怎麼算都不會便宜。但我終於住進小閣樓了,即使不是拉丁區。冬天風大,暖氣怎麼開都寒徹骨,從我的小天窗,卻能看見一絲微弱的星光。
玫瑰人生
巴黎旅居的小閣樓位於戲劇街,狹窄如腸,一根腸子通到底地街頭望街尾,半點戲劇性也無,卻是僻靜所在。公寓裡緊緊相挨一字排開的長列窗戶,在寒冬讓我吃盡苦頭,天暖之時,又是陽光滿室的大功臣。推開窗門,對街只在一步之遙,鄰居也正從窗台瞪著妳,若在義大利,可能各自推出衣竿聊了起來, 生動鮮明的話語姿態,恰似竿下招搖的各色衣物。在這兒,一絲好奇探問刻意掩於冷淡的眼神下,視線飄浮交錯而過,窗門隨之閉起。窗緣下曬得暖暖、嘰嘰咕咕的鴿子,都還顯得親切。
幾步路外的商業街名副其實,沿街逛去,兩旁綴滿商販繁茂的小舖子。乳酪舖堆得滿坑滿谷,或有溫香濃滑,一刀切下,熔岩流溢地,緩緩淌出一條乳河;或有堅貞如石,似不可摧,刨刀一劃,旋出花瓣般薄片;或有鏽綠斑駁,妝點羊脂白玉,紋理柔潤細膩;或有潔白勝雪,竄出灰黑菌絲,冰肌美人卻端得毛髮粗壯;或有氣味絕烈,強忍入口,瞬時甘香,唯臭豆腐可比擬。想同店家請益,多識其名,後面卻永遠排滿不耐煩的顧客;街角的肉製品店好多了,疏疏落落幾隻小貓,老闆便挺樂意介紹各種香腸、血糕、肉凍、肝醬。往地鐵站方向走,右手邊烘培坊的糕點頗為不俗,要塊小蛋糕配咖啡,可以輕易消磨一個閒適的午後。下班時刻再不走,買晚餐麵包的開始湧入湧出店頭,如潮汐反覆沖刷灘頭;無妨自在融入其中,一手夾著條棍子麵包,一手拎著瓶紅酒,落日餘暉裡踏上歸程,玫瑰人生大抵如此吧?
公寓口有家華人開的小雜貨店。買了幾次,發現是同鄉,就住我樓下那個單位,夫婦倆於是熱情相邀,多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的好客情誼,發揮到極致,沒事就要小孩上樓敲門,找姊姊下來吃飯。
家鄉味著實親切,吃多了,卻也嘗出幾分苦澀。先生原本在台行醫,懷抱著玫瑰色人生的美夢,來到花都,發現最容易做的還是賣雜貨,一晃十幾年就這麼悠悠而過。紅酒每天都喝,一成不變的同一家酒莊同一款,反正自家進的貨,便宜又好,不像我們好奇孜孜地頻試不同產區、不同風味;麵包自己也賣,所以不會去巷口的人氣烘焙坊買,反正法國麵包沒有難吃的,只差皮脆一點、心軟一點,何必費事跟法國佬排隊擠?
愈熟識吐露愈多,愈來愈夾著陰鬱氣息的家鄉菜,我愈來愈找機會推辭。隔了一陣子,小鬼又來敲門,「我們要搬了,姊姊再不來就沒得吃囉!」
那天桌上點了燭光,室內氤氳著朦朧的美感。鄉親宣告終於要離開悶了十幾年的法國,移民到美國──旅美親族那麼熱情地招手,肯定很快就能幫他們辦好身分。一家老小歡欣鼓舞地,當年離開台灣要航向法國,大約也是這般模樣。
涉世未深的我,對於老鄉玫瑰色的幻夢,仍無法抱著任何天真想像。使人產生動力與陷入絕境的,都是希望;若有這自覺,也該錯不到哪裡去了。
小閣樓的攝影師
巴黎居,大不易。常聽聞親友或是動用所有攀得上的關係、或是透過強力仲介,千辛萬苦覓尋蝸居;僧多粥少的情形下,還得使出渾身解數,擊敗眾多競爭者博得房東青睞,搞定房事,比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還艱鉅。
接到K興奮來電,說慕浮塔街(rue Mouffetard)租到小閣樓,歡迎參觀,這好運簡直讓人嫉妒到發狂。
海明威與新婚妻子住過這區,儘管抱怨市集髒亂嘈雜,他們是貧窮而快樂的,俯拾之間,盡是流動饗宴。憶起昔日辛勤工作後在咖啡館來杯小酒,一抬首,瞧見鄰桌不知在等誰的美麗女子,生命已步入黃昏的作家魂繫巴黎,深情地寫下,「美人兒,這一刻妳是屬於我的,巴黎亦屬於我,而我屬於這紙和筆。」
跟慕浮塔街的小閣樓比,我那沒啥風情的中產住宅區小閣樓硬是矮了一截。再怎麼眼紅,還是要去看看。
出了蒙奇廣場(Place Monge)地鐵站,穿過燦然陽光撲面而來的,是比一個個攤位上恣意招展的蔬果生鮮熟食更眩目多彩的吆喝聲──說她那柑橘甜到 不像話的大嬸,聲色豐厚飽滿,抹上大片扎實濃豔的底;賣花小姑娘拔尖的嗓音間入紋理,驚鴻照影幾筆,勾出鮮麗的輪廓;介紹產地直送布列塔尼生蠔的大哥,拍擊崎嶇海岸的浪花一併嚷進去了,瘦骨嶙嶙卻蒼勁有力,教人不去他攤上嗅嗅大海氣息也難。
走過市集拾道而上,這旖旎的石板路可溯自羅馬時期,下半截在十九世紀現代化的風潮下被攔腰斬斷,讓與四通八達的寬廣幹道;這一段猶有高盧古風的窄巷,塞滿各色小店、異國餐廳,夜晚特別鬧熱滾滾,過道狹小更顯得人氣沸騰。這時分多少閒逸了些,像是懶洋洋地日頭下昏睡, 著名的慕浮塔街五十三號也很安靜──三○年代改建時,曾發現路易十五重臣私藏於此的寶藏,三千多枚金幣入了警察局之後的下落,以及那拾金不昧的泥水匠是否得到善報,則不得而知。
斜對面就是K的公寓,那小閣樓是我在巴黎看過最小的套房,顯見改自過去的傭人房,如此侷促的空間能擠進冰箱爐灶、彎身使用的浴廁,並留下不足圜旋的容身之地,挺讓人讚嘆。K爬上架高的床,示範斜著頭看出三角窗,可見一隅天空;凌空榻下騰出點隙縫勉強塞個臥舖,我窩了上去,隨意翻閱他的作品集。付出差不多一樣的租金,住進只有我那兒三分之一大(五臟俱全)的麻雀窩,若是我會這麼做嗎?
「妳的小說要不要放照片?我們來合作吧!」K的聲音從上層飄下來,有點虛幻。
出了小閣樓,坐上噴泉拐角的咖啡館,鄰座法國人把方糖浸入滾燙的黑咖啡,一口吞了。這鏡頭會在奇士勞斯基(Krzysztof Kieslowski)的《藍色情挑》(Bleu,一九九三)再現,晃動的咖啡匙映著茱麗葉畢諾許(Juliette Binoche)扭曲的面容,隔街斑駁的藍牆下,傳來幽怨的笛聲;生氣盎然的慕浮塔街對照極淒絕哀婉之境,悲莫大於心死,百般不得動情。
未幾,K帶著他那些漁民的黑白照片,離開拉丁區小閣樓,到紐約尋夢去了,功成名就還是夢醒夢碎,亦不得而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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